秋夜醉歸札記

今夜，我又醉了。與幾位老朋友老同學(xué)，在江油武都長城路那喧鬧的小酒館。

歸家時，已是夜色深沉。推開門，并未急著開燈，只任由窗外那淅淅瀝瀝的秋雨聲，將滿屋的寂靜洗刷得愈發(fā)清冷。酒意半酣，身子沉甸甸地陷進沙發(fā)里，方才席間的喧嘩與熱絡(luò)，此刻都化作了腮邊一抹紅，與眼底一絲難以言說的潮潤。

七十有余，自稱一句“七十老翁”也算名副其實。到了這個年紀(jì)，本該心如止水，可幾杯濁酒下肚，曾經(jīng)的青蔥歲月，當(dāng)知青的激情，當(dāng)工人的昂揚，胸膛里那點看似熄滅的炭火，竟又噼啪作響地復(fù)燃起來。我們聊起當(dāng)年的過往，聊起各自天涯半生的奔波，也聊起已然作古的朋友，不免感慨不己。

這光景，倒讓我想起李太白的《將進酒》來。那時他與岑夫子、丹丘生歡宴，其心境與我等今夜何其相似！

君不見，高堂明鏡悲白發(fā)，朝如青絲暮成雪。

人生得意須盡歡，莫使金樽空對月。

是啊，朝為青絲，暮成雪。我們這群人，哪個不是滿頭華發(fā)？年輕時讀此句，只覺氣勢磅礴；如今再品，方知字字是淚，字字是金。那“悲”字里，何嘗沒有對生命流逝的洞徹與坦然？正因為時光如此冷酷，那片刻的“得意”與“盡歡”才顯得如此珍貴，非得用滿滿的酒杯對著明月，方能印證此生未曾虛度。

酒闌人散，歸來，秋雨伴我。那點豪情漸漸沉淀下去，另一種更深的情緒便浮了上來。不似悲哀，更像是一種遼闊的悵惘。我走到窗前，看雨絲在路燈下閃著銀光，如同時光的針腳。恍惚間，仿佛自己也化作了那仗劍去國的楚狂人。

李白《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》中的句子，自然而然涌上心頭：

棄我去者，昨日之日不可留；

亂我心者，今日之日多煩憂。

長風(fēng)萬里送秋雁，對此可以酣高樓。

所有“棄我去者”的昨日，便是我們今夜頻頻舉杯追憶的青春；所有“亂我心者”的今日煩憂，在這微醺的秋夜里，也暫且被長風(fēng)卷走。我們這一生，不也如同那秋雁，被命運的“長風(fēng)”吹送萬里，最終散落天涯么？今日能“酣高樓”，便是對無常人生最瀟灑的回應(yīng)。

雨聲漸密，涼意侵膚。酒力散去大半，神思卻愈發(fā)清明。這一場醉，醉得好。它讓我在這清冷的秋夜，觸摸到了生命的溫度。少年時的酒，喝的是意氣風(fēng)發(fā)；中年時的酒，喝的是塊壘愁緒；而如今老翁的酒，喝的是一份通透與釋然。

想起太白還有一問：“古人今人若流水，共看明月皆如此。”千載之前的李白，與千年之后的我，看的雖是同一輪明月，淋的雖是同一場秋雨，但杯中酒里的滋味，卻各自品盡了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