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
寺灣里的佃戶家的壯丁,一樣跑得無影無蹤。江和尚有些著急,瑞雪兆豐年,明年的收成還指望著他們哩!
剩下些老弱病殘,有個屁用!能把糧食收回倉里?
想到這些,江和尚也是一籌莫展,這樣?xùn)|躲西藏總不是長久之策呀,到處都在流傳抓兵的事,越傳越邪,也沒見最近有部隊在泉水村過境呀。
思前想后,江和尚決定下山一趟,得和顧太亮顧大爺、雍燦然、德山、孫正成孫大爺幾個商量一下對策。江和尚是不大看得起燦然的,燦然年輕的時候做個幾天和尚,當(dāng)了逃兵,娶妻生子,頭上的9個戒疤卻是明顯的證據(jù),只是燦然絕口不提當(dāng)年的事,只說自己年輕時頭上害癩,得了禿子病。江和尚心里明白得很,燦然見了他也是躲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,兩人之間總是保持合適的距離。江和尚常常感嘆:出家人,怎么會去故意揭別人的短呢,燦然的擔(dān)心是多余的,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。
江和尚喚上旭東相隨,陪著下山走一遭。
半月前,旭清加披紅袈裟,開堂納徒,協(xié)助師父處理日常寺務(wù),身份地位與以前自然不同。江和尚剛下山,山上就來了兩個客氣的陌生人,自稱是劍州的,旭朗的親人。
旭清禮貌地接待,問明來意,兩人說是來接旭朗回家給母親過60大壽。
旭清冷冷地回道:“出家人六根清凈,哪里還有家?”
接著又反問:“我還打算問你們要人呢,他最近跑得無影無蹤,也許是提前回來劍州吧。”
兩人見旭清一臉嚴(yán)肅,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留下吃了一些齋飯,就打算辭別,旭清直說師父師弟一早下山,找?guī)讉保甲長協(xié)商大事,廟里許多事情需要親為,就此與二人別過。
體紅小和尚躲在東院的桂花樹后,偷偷地瞄見兩人,怯怯地偷聽他們的談話,兩人見體紅甚是可愛,招招手,把體紅一步步引過來。
問道:“你可知道旭朗和尚?”
體紅說:“他是我?guī)煾。?/font>
兩人又問道:“他去了哪里?”
體紅哇哇地哭:“他死了……”
兩人慌忙看看周圍,小聲問道:“他怎么死的?”
體紅哭得更厲害:“被我兩個師叔打死的,嗚嗚…..”
體紅一路抹著眼淚,帶著兩人來到后山的一塊平地,指著一處隆起的土丘,說:“師父在這里……”兩人慌忙用手刨開新土,露出一個光溜溜的頭顱,上面幾道傷痕,天靈蓋已經(jīng)塌陷,血液已經(jīng)凝固成黑色,兩人忍不住哭出聲來。
旭清遠(yuǎn)遠(yuǎn)地跑來,一把拉過體紅,慌忙解釋道:“師兄勾引良家婦女,犯了淫戒……”兩人站起身,不等他說完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也不找他理論,轉(zhuǎn)身向山下走去,旭清給了體紅兩個嘴巴,體紅哭叫得更凄慘,可憐的孩子,望著師父的光頭,傷心得又哭又蹦,凄厲的哭聲久久回蕩在山間。
江和尚很滿意,跑了一大圈,見了正成、德山、太亮,總算商量出辦法,謠言止于智者,人心惶惶的日子馬上就要結(jié)束了。辦法很簡單:把國軍當(dāng)成土匪對待,在村道梁子上設(shè)立多個哨所,每人拿一面鑼,白天黑夜躲在暗處監(jiān)視,只要看見有部隊過來,就敲鑼警示,大家那時再跑,時間充裕。
今天晚上各保甲就會召集村民開會,講明政策,每戶輪流派人值班,這樣子,其他人就可以放心干活啦。這個法子精明的德山曾經(jīng)用過,把大家擰成一根繩,團結(jié)起來才能發(fā)揮更大的作用。
江和尚好久沒有下山,又去了寺灣里看看那些客戶,噓寒問暖,問問有沒有吃的、穿的,人人都很尊敬他,遠(yuǎn)遠(yuǎn)的就向他雙手合十,頷首鞠躬,口稱“阿彌陀佛”。
江和尚去了楊支舜家,寺灣里就這個年輕的男人還敢呆在家,雖然已經(jīng)為人父親,卻還是個屁大的男孩。支舜的母親連忙把他迎進屋,把孩子抱在江和尚的面前,輕輕地?fù)u啊搖。
和尚貓著腰進了屋,笑瞇瞇地摸摸孩子的頭說道:“這孩子將來一定有福。你看這額頭多高、這鼻子多挺,將來說不定是個狀元郎!
支舜母親連忙說:“師父,這是個女娃!
江和尚稍微有些尷尬,忙說:“女娃好,女娃也好,肯定命好……”
支舜母親連聲稱謝。孩子的父母,一個躺在床上,一個立在床邊,連頭也不敢抬起,只顧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。
江和尚出了門,又去看了看生麻子在地里刨出的鑼鈸馨鏟,表面鋮亮發(fā)光,上面一圈一圈的環(huán)暈,有幾處泛著塊點狀綠斑,顯然這是一套埋在地下至少上百年的古樂器,穿上紅繩套在手掌,還能碰撞出清脆的聲音。隔壁就是顧二瘸子家,一些瓦罐、銅盆,正放在床邊的地上,一看就是上好的明代陶瓷,真的當(dāng)成了尿壺。和尚無奈地?fù)u搖頭,說道:“走吧,旭東,師父今天累了。”旭東默默地跟在師傅后面,出了門,遙望前方若隱若現(xiàn)的山寺,還有一個多時辰,就能回家了。
前幾天,福貴回了村子一趟。
挨家上門,又仔細(xì)詢問了一遍賈國綠被殺死那天的事。賈國綠到底說了什么?雍家的幾個后生回了什么?田媳婦說了什么?事情的經(jīng)過怎樣?自稱帶著偉山鄉(xiāng)長的命令,不能漏過一丁點細(xì)節(jié),凡是給偉山說過的話,再重復(fù)一遍。
那天,宗剛早早地背著背簍照例去了街上的殺坊,福貴問過了其他所有人,就等在村旁的埡口,把長槍抱在懷里,不想錯過這位最重要的人物。
黃昏時候,宗剛慢慢走了過來,福貴并不說話,只是抱著槍看著他。宗剛也倔強地盯著他,一步一步靠近。福貴站直了身子,把槍握在手里,慢慢把槍口端了起來,宗剛放下背簍,也拿起了那把殺豬的刀,尖刀依然鋒利,它已經(jīng)飲過了無數(shù)豬的鮮血,還飲過一個人的鮮血,這已經(jīng)足夠鋒利,泡過鮮血,刀鋒耀著寒光。
對視在繼續(xù)…….
后來,有人從旁邊悄悄地看見過現(xiàn)場,回憶了當(dāng)時的情形:宗剛拖著刀,慢慢靠近,一步,一步,福貴手有些發(fā)抖,慢慢低下了槍口。
福貴問道:“你不怕槍?”
宗剛說:“你開槍的那一刻,已經(jīng)沒命。”
福貴后來說,這少年不好惹,別人看見槍就尿了褲子,他卻不怕。槍的作用主要是嚇唬人,而不是殺人,你如果足夠膽子,那還說什么?
福貴還說:“通常別人對著槍口,眼睛總是看著使槍者的手指、扳機,又或者是槍口,唯獨這人,他自始自終,看著我的眼睛,我哪怕有一丁點兒動作,眼睛都會有動作,眼睛一動,也許真的是我先死了。”
福貴后來補充說:“他真的是冷血,他的眼神打敗了槍,也打敗了我!
福貴那天敗了,顯然什么也沒有問出來。
這個少年英雄的故事再一次在村子里流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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