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黃昏,我坐在陽臺(tái)上。遠(yuǎn)山施邐,夕陽熔金,燙染了鱗次櫛比的樓宇。下面車流如織,市聲如沸,紅塵喧囂被十八層樓的高度濾過,反而隔成一片朦朧的背景。
城市的蟬聲,竟在這里聽到了。起初只是幾縷纖微的振響,仿佛自遠(yuǎn)處飄浮而來,若隱若現(xiàn)。后來聲息漸漸稠密,終于織成一片,雖不如山林間的排山倒海,卻也清晰分明。蟬聲漂浮在晚風(fēng)里,被高樓間的氣流托著,自下而上,一路攀升到我的陽臺(tái)。
我俯身凝神諦聽,那聲音穿過混凝土與鋼筋的叢林,竟也未曾失去本真。蟬鳴如絲如縷,自地面升騰而起,仿佛要掙脫塵世的引力,追逐著天邊將盡的霞光。它們沿樓壁攀援,在光滑的陽光屋頂上碰撞出細(xì)碎的回聲——斜陽里金光粼粼,倒映著天空的云影,如同一面巨大的豎琴,而蟬聲恰是無形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(dòng),奏出高處的清響。
古來詠蟬者多矣。駱賓王以蟬自喻高潔,卻未免沾了孤憤;王維在輞川聽暮蟬,是隱逸者的清涼心境。唯有虞世南《蟬》中的“居高聲自遠(yuǎn),非是藉秋風(fēng)”,此刻在我耳畔浮現(xiàn)出別樣深意——這些伏在低處樹梢的小小生靈,其聲竟能穿透重重樓宇,抵達(dá)這離地?cái)?shù)十丈的高處,其生命意志之強(qiáng)韌,原來并不需要夏風(fēng)來抬高遠(yuǎn)播的。它們以微弱的胸腔鼓動(dòng),把生命之音送至云霄,穿透了人間喧囂,直抵天聽。
暮色漸濃,華燈初上,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,宛如大地上倒懸的星河。蟬聲在燈影里浮沉,時(shí)而清亮如珠玉迸落,時(shí)而低回如弦歌將盡。我倚窗而立,仿佛化身為一枚懸在天地間的微塵,俯聽下方蟬唱如沸,仰觀上方星漢燦爛,一時(shí)竟分不清那鳴聲是來自地面的樹叢,還是來自這高樓之上渺茫的虛空。
蟬聲不知何時(shí)已悄然消隱。城市的夜聲重新浮起,車流聲、人語聲,隱隱地漫上來。玻璃窗上映出我的身影,與身后萬家燈火疊印在一起,如同一幅流動(dòng)的幻景。
高樓聽蟬,始知生命之音原可如此穿透塵囂,抵達(dá)高處。無論身在市井紅塵,還是棲于云端樓臺(tái),那來自泥土深處的歌吟,終將以精誠之力,穿過浮世的壁障,把夏日的熱忱,送入我們耳中。原來生命縱使微渺,若其聲發(fā)自本心,其力亦足以叩問蒼穹——此聲之高遠(yuǎn),非關(guān)位置,只在精誠。蟬鳴所至,竟把十八層樓臺(tái),化作了聆聽天籟的虛亭。
于是那些渺小的翅音,便成了此刻最宏大的天籟。它們終將消散于夜色,卻已然以微軀頌盡了造化之宏闊——其聲高遠(yuǎn),不在樓臺(tái),而在碧海青天。
2025年7月21日夜寫于江油
來自: Android客戶端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