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八千里路 于 2011-11-28 02:57 編輯
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,或者說是缺少英雄的年代。在這個沒有錢便活不下去的年代,似乎已經(jīng)不再需要英雄。英雄,這個詞聽起來已經(jīng)很陌生;什么是英雄,這個概念也越來越模糊。英雄,是一個時代的象征,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。如今的英雄,也許只有比爾蓋茨、巴菲特、李嘉誠等人了。
失去才知道珍惜,短缺才顯得珍貴,英雄也如此。憑我的出生和經(jīng)歷,不太可能認識什么叱詫風云的英雄。這是一個關于英雄的故事,以此紀念我們生活中那些已經(jīng)逝去、看似平凡、甚至不為人知的百姓英雄。
米爺,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米,無論男女老少。只有我叫他米爺,這是老米用一把糖換來的尊稱。我記事起,米爺就是個小老頭,一個十分和藹的小老頭。米爺是個外鄉(xiāng)人,一直沒有結婚,無兒無女,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。聽母親講,她才十來歲的時候米爺就到了我們村。常住我們村之前,米爺和很多外鄉(xiāng)人在我們那里修路。路修通了,別人都回去了,只有米爺沒走,留在了我們村。
米爺對人很好,誰家需要幫忙,無論通不通知他,只要他知道就一準會到。米爺幫助別人,幾乎什么都不圖,幫完忙,有時水也不喝一口,打個招呼就匆匆離開。米爺眼睛小,卻總是樂呵呵的,笑起來眼睛就變成一條縫。米爺盡管愛笑,話卻很少,那是一種沉默的微笑。他從沒和人談起過他到我們村以前的事,以至于人們對他的過去充滿了各種猜測。有好事之人說他是干了壞事,才躲到我們那個偏遠小山村。面對人們的猜疑,米爺總是一笑了之,并不辯解。
我穿開襠褲那會兒。夕陽西下,我趴在院子里的青石頭上,等父親趕集回來。米爺背著背簍,一個人走在前面。他晃晃悠悠的走到我跟前,俯下身子,笑瞇瞇的摸著我頭說:“叫米爺爺!”
我仰頭望著他那滿臉的胡須茬子直晃腦袋,不吱聲。這時米爺看見了我開襠褲里的小屁股,像一個開了花的大饅頭,正沖著天空微笑。他忍不住用手去掐,確切的說是捏。他邊捏邊取笑我說:“二娃(我的小名)的屁股比牛糞都黑喲!”
我在青石頭上撲騰撲騰的蹬著倆小腿兒,大聲的嚷嚷:“老米壞蛋,老米嘴巴臭!老米壞蛋,老米嘴巴臭!”我說他嘴巴臭可不是污蔑他,他整天抽煙,兩角一包的春燕煙他都不抽,只抽一毛二的經(jīng)濟(香煙名)。他一抽起來就不停,一只接一只的往完里抽。所以嘴里隨時都冒著煙,時刻煙臭味。米爺見我不喊他也不生氣,笑著說:“二娃才是壞蛋!”
米爺一轉(zhuǎn)身,從口袋嚅掏出一大把花生蛋白奶糖,得意的看著我說:“你叫我米爺爺,這些糖就全部歸你了,米爺爺說話算數(shù)!”哼,老頭還拿糖引誘我。我看著藍色糖紙的奶糖直咽口水,真想叫他米爺爺。為了幾顆糖,老米就要變成米爺爺,這樣顯得我多沒“骨氣”。∥蚁肓藗折中的辦法,不叫他“米爺爺”,少一個字,就叫他“米爺”。
就這樣,因為一把花生蛋白奶糖,老米就成了我的“米爺”。直到有一天,我才明白,我叫他“米爺”是對的,因為“米爺”的意義遠比“米爺爺”的意義要深遠得多。也從那時起,我還知道我不是一個經(jīng)得起誘惑的人。
村子里只有我一個人叫他米爺,他很高興。米爺特別喜歡我,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叫他米爺,他才喜歡我的。這個不重要,重要的是經(jīng)常能吃到米爺買的糖。他經(jīng)常給我買糖,經(jīng)常與我“聊天”,所以我也很喜歡他。我再大些的時候,我們成了忘年交。早上,我上學,他趕集,我們總是一前一后的走;貋淼臅r候,他也等著我放學一起回家。我總問他很多問題,他也總總是有選擇的回答我。但是到我們村之前的事,他還是只字不提,只是給我講大伙兒都知道的事。文革時候,德國鬼子(劉永德的外號)隔三差五的整他的,讓他跪高板凳,戴高帽子游街,不讓他吃飯等等,這些他覺得有意思的事。
德國鬼子是從朝鮮戰(zhàn)場回來的,但他去朝鮮的時候,中美已經(jīng)停戰(zhàn)。嚴格的說,他只是去過朝鮮而已。文革時期,德國鬼子的成了造反泒頭子。村里沒有什么人可以整,因為大家都知根知底,祖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(nóng)民,并無文章可做。這個反面典型就天經(jīng)地義的落到了米爺頭上,因為他的來歷不明,就是不折不扣的“無三證”人物。米爺身上的多處傷疤也成了這個反面典型的罪證,說他是當流氓干壞事時被打的。每次批斗米爺,他總是一聲不吭。別人說什么他都不辯解,也不反駁。我問他是不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,米爺不置可否。
米爺講這些的時候總是很輕松,似乎在講一個和他豪不相干的的人的故事一樣,有時候還調(diào)侃幾句。那時我就覺得米爺是個很神奇的人。
我在一天天長大,米爺卻在一天天變老。因為米爺身上傷痕累累,身體也越來越不行。一到變天的時候就渾身疼,疼得他咬牙切齒。其實這也是老毛病,只是越來越嚴重而已。他又老抽煙,總是咳不停,有時很讓人擔心他會一口吐出一塊肺來。
九五年,我高中畢業(yè),決定去當兵。臨走前,我去和米爺告別。米爺住在我家后面快到山頂?shù)纳桔昀,獨屋一間,孤苦伶仃的人一個。一只老眼渾花,動不動就像老太太一樣流淚老黃狗整天跟著他。老黃狗很老了,眼不好使,腿腳也不利索,走路動動就往事樹上撞。
我去看他的時候是十二月初,外面刮著呼呼的寒風,要下雪的樣子。米爺身子斜斜的倦在一把破的靠背椅上,呆坐在火爐邊烤火。米爺不停的咳嗽,火爐里時明時暗的火苗映著他臘黃的臉。老黃狗也不停的抬頭望著他,生怕他咳出個三長兩短,身子隨著米爺?shù)目人月曨澏丁?/div>
“二娃還有良心,走了還知道來看看我!泵谞敿雀吲d又傷感的說。我說:“我怎么忘記米爺呢,我誰都不去看,也要來看你!泵谞?shù)哪樕下冻龆嗄瓴灰姷男θ,沒有門牙的嘴半天都合不攏,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,皺紋里盛滿了歲月的滄桑。我心里很難過,米爺才六十幾歲,就老成這樣。
米爺哆嗦著從屋里拿出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盒,輕輕的平放在兩腿上!岸蓿谞敳皇鞘裁磯娜,你相信嗎?”我拼命的點頭,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他是壞人,不是因為我曾經(jīng)吃了他的糖。米爺兩手顫抖著從盒子里拿出一個舊得泛黃的本子,和一枚軍功章。我雙手接過這個類似現(xiàn)在士兵證的本子。翻開第一頁,上面的內(nèi)容大概是:李順富,一九三二年出生,籍貫成都,一九四九年入伍。發(fā)證時間好像是一九五O年。我下識意的感覺到這個李順富就是米爺本人,我的預感應該不會錯。
米爺?shù)闹v述,把我?guī)Щ亓怂氖畮啄昵暗某r戰(zhàn)場。在那個叫三九七(海拔397米)的無名高地上,戰(zhàn)斗激烈的進行了四天四夜,幾乎一刻也沒有停過。四天四夜里,至少有三天大家都沒吃也沒喝。戰(zhàn)斗在繼續(xù),傷亡在不斷的擴大。
第五天,敵人的飛機像蝗蟲一樣密集的擠滿天空,炸彈如傾。密不透風的炸彈覆蓋了整個高地,全連的官兵除了李順富,所有人都戰(zhàn)死。那個高地在戰(zhàn)后如果重新測量后再命名,那它永遠都不可能再叫三九七,已經(jīng)被炸下去幾米。
炸彈在李順富跟前幾米的地方落下,在炸開的一瞬間,副連長閃電般的重重的把他壓在了身下。當他醒來,撥開副連長血肉模糊的身體,只能看到一片干凈得連一絲云也沒有的藍天。聽不到任何聲響,戰(zhàn)場寧靜得讓人害怕。李順富很想站起來看看他戰(zhàn)友們,可是他一點也不能動彈。李順富那時并不知道,全連一百多號人,只有他一個人還有一口氣。當他躺在戰(zhàn)地醫(yī)院,得知他是全連唯一幸存者時,他覺得恥辱,莫大的恥辱,盡管部隊授予了他一等功勛章。
養(yǎng)好傷后,李順富復員回到了成都,在黨組織的安排下,娶了老婆成了家。但他無時無刻不在自責,自責自己怎么就沒有戰(zhàn)死沙場,他為什么要一個人活著回來?他也無法忘記那個山東大漢副連長,或許現(xiàn)在活著的應該是他。一閉上眼,一百多位戰(zhàn)友的面孔一個個都那樣清晰的浮現(xiàn)。李順富就這樣活在無法擺脫的痛苦里。他脾氣越來越壞,后來發(fā)展到和老婆動手。按現(xiàn)在的常識來說,他已經(jīng)患上戰(zhàn)爭帶來的心理疾病,只是那時候的人們還沒有意識到,也沒有這一說法。
有一天,老婆突然失蹤,找了幾天才在離他家?guī)资锿獾乃业嚼掀诺氖w。沒人知道老婆是如何掉進水渠的,李順富卻固執(zhí)的認為是他自己逼死了老婆。李順富不能忍受這樣的痛苦折磨,他選擇了他的贖罪之旅,并從此他隱姓埋名。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,李順富到了我們村,一直生活到死。至于他為什么姓李,據(jù)他說是因為有一次有人把的名字叫成了米順富,他就將錯就錯,把自己的姓改成了“米”。
我無法想像,米爺一個人是怎樣孤獨的度過這幾十年的。毫無疑問,米爺是授之無愧的英雄?墒怯⑿蹍s這樣潦倒的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,幾十年如一日。按米爺?shù)馁Y歷,完全可以不用過這樣的日子。名利對米爺來說,不如一碗玉米面干飯重要;生死,也仿佛永遠都是別人的事,不再和自己相干。想起全連一百多號戰(zhàn)友長眠于異國,米爺眼里含滿淚花,他說自己是在茍且偷生。我忽然想起了同是朝鮮回來的德國鬼子,他在米爺面前,就是一只只會上竄下跳的猴子。
米爺拉著我的手說,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,戰(zhàn)友們一直都在招喚他。我兩眼通紅的安慰他,米爺莫要說瞎話,米爺能活一百歲。米爺又說,我希望永遠不會再有戰(zhàn)爭,二娃要平平安安的回來。我眼淚在瞬間滑落下來,滴在了米爺?shù)氖稚稀?/div>
九六年夏天,我在黃河邊上的濮陽抗洪搶險前線,收到父親的來信:米爺已去世。收到信時米爺已經(jīng)入土半個多月。我把信揉成一團,扔進了滔滔的黃河,我發(fā)瘋一樣的扛起兩個沙袋,踉踉蹌蹌的奔跑在黃河的堤壩上,大雨模糊了我的視線。
香港回歸后,我終于有了探親假。我來到米爺那長滿雜草的墳前。米爺,我來看你了。我回來了,可是你卻走了,而且永遠也不能再見了。我流淚長跪于米爺?shù)膲炃啊?/div>
米爺走了,英雄走了,一個時代也跟著走了。在我們的精神家園里,空空蕩蕩的散落著幾張百元大鈔。
原文《永遠的米爺》,2009年8月11日發(fā)表于青年文摘網(wǎ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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